前夫

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。淑芬拖著沉重步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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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身體卻輕飄飄的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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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不知不覺來到一個熟悉的地方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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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卻也是這趟行程她最不想來到的地方。她的身體背叛了她的意志。那年她到大坪為人接生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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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產婦難產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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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一屍三命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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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她驚嚇過度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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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狂奔回家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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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昏迷數月,醒來便失去記憶,同村的有為青年阿慶,早在基隆執業行醫,聽聞她有難,不顧家人反對,娶她為妻,悉心照顧,她卻在回復記憶後,執意離婚,只因她不要被同情的愛。拋棄一個對自己有恩的人,所有人都覺得她瘋了,她知道自己並非絕情之人,說實在,至今她也無法解釋,自己為何要離開這麼好的男人?此刻總算良心發現,知道有一個真心對自己好的人,在某個角落等待著她,誓這顆心,正引領著她疲乏的身體,以及就快散逸的魂魄,來到這個溫暖的所在。那才是她的心靈避風港。熟悉的街道,熟悉的街坊。熟悉的門。從柵欄望去,那方小庭園,曾充滿她與那男人的笑語。那棵山茶花,是兩人在清明時節親手種下的,那時才只是一株小樹苗,此刻卻與她等身高,綻放著巴掌大的粉色花朵。他總愛坐在庭階前看書,一如她第一次去找他時的模樣,她不知書中寫的是什麼,卻總是陪著他、挽著他的手,靜靜陪他讀書,陪到自己依偎著他而睡,幾次竟賴著他不醒,他只好抱著她沉重的身軀進臥房。前夫的白髮她曾不屑那個嬌弱的自己與小女人模樣,但也許那才是真正的自己?那才是自己所渴望的心靈狀態?那個蠻橫、驕縱、霸道的鄭淑芬,只是在掩飾自己的不安與自卑罷了,明明不如人、不如男人,卻要裝作一副事事比人強、更比男人強的姿態,其實不過是一隻紙老虎。她在門前站了許久,往事歷歷,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一樣,一陣風吹過,有個熟悉的身影出現,她該避開嗎?她的腳卻不聽使喚。公公不會這麼早起身,婆婆此刻應該在誦經,只有阿慶偶爾會在這時起身,陪她一起整理庭院。是他沒錯。他驚訝,卻自在,眉宇間有哀愁,見到她卻煙消雲散,那雲沒散,變成他的頭髮,天啊,他竟滿頭白髮,連眉毛都是白的,似老了廿、卅歲。她自責,一定是自己的無情,讓男人變成這個樣子。他該怪她的,但他沒有,他笑了,歡迎的笑,歡迎女主人回家。她看到他的笑,自己也笑了,心上的石頭放下,有人可依賴,這個人會幫她解決一切問題。石頭放下,她的身體也放下,昏了過去。她隱約看到門後有另一個女人,怨恨地看著她。一覺好眠。其實只是累了。這裡是客房。依然舒適。舒適會教人軟弱。她一再想流淚,卻不知是擔心屘叔的生死,還是感念前夫的多情。想起阿嬤總是動不動就掉淚,莫名所以,此刻終能明白那是什麼樣的心情。阿慶一直守在她身邊。看她醒來,也只是默默的看著她。「妳好嗎?」他其實是問,過去這段日子,妳,過得還好嗎?這問話,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,當然不好,非常不好,否則也不必趕來找他,但她不知如何啟齒。開口就來求救,那向來不是她的行事作風。一時徬徨,眼淚再度流下。真是不爭氣。另一個女人阿慶過去抱她。「有什麼困難,妳儘管說,我一定會想辦法。」這話還真是教人安慰。淑芬定了神,這節骨眼,沒空當小女人,救人要緊。「阿賢被警察抓去,我怕是被人槍殺了。」「怎麼會這樣?妳看到他的人了嗎?」「有,但我不會處理這種事,後來又回去找他,那裡的大人說,他被帶走了,我不知道他是被帶去哪裡?會不會有生命危險?」「我來處理。我認識一些朋友,應該有辦法,妳不要擔心。」「你會受到牽連嗎?」「不會的。妳放心。妳就在這裡靜養,不要走開,等我的消息。」阿慶正準備起身出門,一位女人端著水進房來,她跛著腳,一拐一拐的走進來。阿慶對她說:「雪子,我跟你介紹,這位是鄭淑芬小姐,請妳幫我照顧她,我去辦點事情。」說完便急著出門,但雪子看得出他對淑芬的關切,他從頭到尾都一直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,卻未曾正眼瞧她。雪子將水杯放在茶几上,心情如那杯水一般浮動。淑芬坐起身,向她點頭,她感覺到對方充滿敵意,大概也猜得到是怎麼回事。以阿慶的身分,愛慕者恐怕不少,要再多出現幾個像當年郁芬那樣的偏執女子,也不足為奇。她是護士?管家?佣人?還是另一個表妹。「我是阿慶的妻子。」出乎意料。「廖太太妳好。」「妳好。」雪子穿著淡藍色的洋裝,氣質出眾,大家閨秀的模樣,皮膚極白,不像淑芬臉上有痣,說話不疾不徐,卻聽不出情緒。「我知道妳是誰,妳就是阿慶念念不忘的女人。」淑芬不知該如何應答,但這話,話中帶刺,她這輩子就是不能被激,聽到雪子這麼說,一股氣就想發作。情敵相見「廖太太,我跟妳實話實說,我的確有要緊的事要麻煩阿慶,但事情結束,我馬上就走,絕對不會再和阿慶見面。其實我現在就可以走,我在外頭等,一有消息,我馬上就會離開這個地方。」話說得倉促,結結巴巴,倒像作賊心虛似的。雪子微笑:「妳也不用這麼急,妳這一離開,阿慶會怪我沒招呼好客人。」她一拐一拐的走到窗邊將窗簾掀開,朝陽初現,趕走房內曖昧的氣氛。「你們的事我都聽說了。我不會怪妳,雖然當初要不是妳,我早就是阿慶的妻子,我本來以為他是嫌棄我殘廢,如果真是這樣,那我嫁給這樣的男人也不會有幸福。後來聽說他娶妳的時候,妳也在生病,而且病得不輕,我反而對他有好感。只嘆自己的命沒那麼好。」「妳知道嗎,阿慶是我阿兄的好朋友,換帖兄弟,他取消婚約的那天,阿兄跑來把他打了一頓。阿兄從小就非常疼我,經常抱著我東跑西跑,帶我爬樹,帶我去溪裡游泳,就算結婚了,也還是照顧我,嫂嫂好幾次為了這事吃醋,還跑回娘家,他也不去把人家勸回來。真是的。」「阿兄對我好,我很開心,但我知道他是自責。我五歲的時候,跟著他到處玩,有一次玩得太瘋,回來發高燒,連燒了好幾天,後來才知是得了小兒麻痺,阿兄一直以為我是被他害的,從此發誓要照顧我一輩子。但他知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,他有他的家室,若能找個可靠的男人照顧我,他才能放心。原本他想將我託付給他的好朋友,可惜不能如願,兩人就此絕交,後來我聽說你們離婚,我就跟阿兄說,我要嫁給這個人,阿兄非常驚訝,我說,你也沒看走眼,這樣有情有義的人,要到哪裡找?阿兄才恍然大悟,但當初解除婚約,讓家族非常沒面子,要說服我的父母親,也是很難的事情,我一連絕食十幾天,他們就投降了,後來我們也結婚了。我阿兄就是這樣,為了我,什麼事都辦得到,我很好奇他是怎麼說服阿慶的,但他就是不肯說。總之我們結婚了。」欠一個人情淑芬若有所失。她要是有一個這樣的哥哥,也算不枉此生了。「後來,我才發現事情不像我想的那樣,我以為既然他願意結婚,總得心甘情願,他人是我的了,心卻不是,雖然他對我很好,也盡了一個丈夫應盡的責任,但就像妳看到的,他的眼中沒有我,他連正眼都不瞧我一眼,心卻都在妳身上。我不是過度敏感,也不是吃醋,有些事,就是天注定了,但我不會因此怪他,反正我這輩子就是他的人了,也許我們有了孩子,事情就會變,也許再一段時間,他就會死心塌地的愛著我,畢竟他是一個惜情的人,不是嗎?」淑芬感到愧疚,她的出現,顯然帶來麻煩。「我相信妳說的話,事情結束,妳就會走。我相信妳。」雪子話說完,便又一拐一拐的走出房門。淑芬心裡感到一陣涼意。她之所以不願一開始就來找阿慶,就是不想再欠他一個情,畢竟欠這個男人太多了,根本無法償還。見到他的那刻,一度還奢望兩人就此廝守,看來是自己太過天真,沒想到還造成他的麻煩。介入人家的家庭,實在不是她所願意見到的。心煩意亂。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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